汪曾祺的幽默和戏谑 | 汪记三篇(一)
作者:余华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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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曾祺说过,人世间有许多事,想一想,觉得很有意思。有时一个人坐着,想一想,觉得很有意思,会噗噗笑出声来。把这样的事记下来或说出来,便挺幽默。
印象中,汪曾祺在日常生活中风趣洒脱,他的散文小说大都温润多情,好像很少有幽默的地方。近来重读《受戒》,有几处竟然把我逗得哈哈大笑。
《受戒》是一部讲出家的小和尚明海和农家少女小英子之间朦胧情愫的小说。
小说开头,是这样介绍明海家乡的:
“明海在家叫小明子。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。他的家乡不叫“出家”,叫“当和尚”。他的家乡出和尚。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,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,有的地方出箍桶的,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,有的地方出画匠,有的地方出婊子,他的家乡出和尚。”
读到这儿忍不住“噗嗤”笑出声来。前面说的劁猪、织席子、箍桶、弹棉花、画匠都挺正常,最后突出来一句“有的地方出婊子”,真是让人猝不及防。汪曾祺为什么要非要把这个写出来呢?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水土也出一类人。在以前的旧社会,有的地方也确实出“失足妇女”,有什么办法呢?我好像看到汪曾祺眯着眼睛笑着说:“对,这就是生活,所以我就把它写出来了。”
事实上,汪曾祺对这类逾越所谓传统道德规范的女性,从来都没有什么瞧不起。
在《大淖记事》中有这么一段:
“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,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。媳妇,多是自己跑来的;姑娘,一般是自己找人。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。姑娘在家生私孩子;一个媳妇,在丈夫之外,再“靠”一个,不是稀奇事。
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,还是恼,只有一个标准:情愿。有的姑娘、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,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,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,反而把钱给他花,叫做“倒贴”。因此,街里的人说这里“风气不好”。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?难说。”
所以“婊子”是不是一种可以和劁猪、织席子、箍桶、弹棉花、画匠等行当堂堂正正并列的职业呢?难说。
明海准备出家当和尚了。
“要当和尚,得下点本,——念几年书。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!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,读了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四言杂字》、《幼学琼林》、《上论、下论》、《上孟、下孟》,每天还写一张仿。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,很黑。”
有这么夸人写字的吗?很黑?这也是让人忍俊不禁。村里人夸明海,他们并不懂什么篆隶楷草,也不懂什么颜筋柳骨,正正是看出村人们天真淳朴,很可笑,但也很可爱。
明海出家的地方叫“荸荠庵”。这就有点滑稽。所谓“和尚庙,尼姑庵”,“荸荠庵”是个“庵”,竟然住着和尚,真是岂有此理!这里面的和尚厉害了。他们都娶老婆,过节杀猪吃肉不避人,平时经常聚赌。
“他们经常打牌。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。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,斜放着,就是牌桌。桌子一放好,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,哗啦一声倒在桌上。斗纸牌的时候多,搓麻将的时候少。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,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,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,都是正经人。”
这牌客有意思了,里面竟然还有一个“打兔子兼偷鸡”的。这也就罢了,汪曾祺还不忘补一句“都是正经人。”这真是神补刀!我读到这儿时正在喝茶,看到最后一句,把嘴里的茶水笑喷了出去。
按照传统士大夫的观念,偷鸡摸狗之辈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正经人了。可在以前民间观念里,“金、皮、彩、挂、评、团、调、柳”,乃至坑蒙拐骗,小偷小摸,当然上不得台面,可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,也就算不上最罪大恶极,只是一种江湖行当,一种谋生手段。汪曾祺说“都是正经人”,也是一个小小的反讽。
原来汪曾祺是很幽默的,只是他的幽默,乍一看平平常常,要仔细品咂品咂,才能读出其中的好玩来。 汪曾祺的幽默是一种平民化的,厚道的幽默。汪曾祺说,富于幽默感的人大都存有善意,常在微笑中。是这样的。
幽默再往前一步,就是戏谑了。汪曾祺在行文中有时也聊发一下少年狂,初读之下,让人目瞪狗呆,你竟然这是样的汪曾祺!试举两例。 在散文《看画》中,他写一个画画的:
“中市口街东有一个画画的,叫张长之,年纪不大,才二十多岁,是个小胖子。小胖子很聪明。他没有学过画,他画画是看会的。画册、画报、裱画店里挂着的画,他看了一会就能默记在心。背临出来,大致不差。他的画不中不西,用色很鲜明,所以有人愿意买。他什么都画。人物、花卉、翎毛、草虫都画。只是不画山水。他不只是临摹,有时也“创作”。有一次他画了一个斗方,画一棵芭蕉,一只五彩大公鸡,挂在他的画室里(他的画室是敞开的)。这张画只能自己画着玩玩,买是不会有人买的,谁家会在家里挂一张“鸡芭图”? ”
咳咳!嗯,中国人画画有时会用谐音的方式讨个好口彩。比如画一只大公鸡立在石头上,寓意“室(石)上大吉”;画猴子站在马背上,意为“马上封侯(猴)”。这个张长之也真是敢画,汪曾祺也真是你敢画我就敢写。这个“鸡芭图”要是流传到现在,估计能卖个好价钱!
汪曾祺写栀子花:
“栀子花粗粗大大,色白,近蒂处微绿,极香,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,我的家乡人说是:“碰鼻子香”。栀子花粗粗大大,又香得掸都掸不开,于是为文雅人不取,以为品格不高。栀子花说:“去你妈的,我就是要这样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!”
汪曾祺笔下的栀子花肯定是世界上唯一的会骂粗话的植物。有时生活中,我遇到别人对自己横加干涉,挑鼻子挑眼时,也忍不住骂一句:“这是老子自己的事情,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?”不过不是在嘴上,是在心里。
我不如汪老的那些栀子花啊!
编辑:树下小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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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樟学社编辑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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